文献学
古代典籍是赖以研究古代历史文化的宝贵材料,对典籍的整理研究直接关系到古史研究的质量,所以自古即有不少学者致力于此。但只有学臻高深、实事求是的学者,其研究成果方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徐先生的《战国策的编写及有关苏秦诸问题》一文,对《战国策》作了深入的研究。战国时期的苏秦和张仪,传统说法一直认为二人是同时的敌对人物。该文广泛结合其它有关典籍,对此作了详细的考证,指出《战国策》中有关苏秦事迹的记载与史实不符,苏、张二人并不同时,张仪早于苏秦。张仪在秦惠王时期(前377—前311年)仕于秦,与之敌对的同时人物是公孙衍和陈轸;而苏秦乃是齐闵王时期(前300—前284年)的风云人物,与之同时的人物是田文。苏秦因替燕国在齐国进行反间活动,被齐国发觉而致死。该文的这些研究成果,竟然为10年后地下出土的考古材料所证实,1974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战国纵横家书》,其有关记载与先生所论基本一致。
徐先生在这方面的成果还有:《豳风说》,该文根据《诗·豳风》所反映的风俗习惯和物候农产,指出《豳风》并非如传统所说,产生于高寒干燥的豳地,而应是春秋时期东方鲁国之诗。《左传的作者及其成书年代》一文,指出《左传》记事虽有夸张失实之处,不必尽信,但其成书充分利用了当时的文献材料,保存了许多古史传说,仍不失为研究古史的必读书籍,并将其成书年代考定在公元前375—前351年之间。《九歌九辩考》一文,论证了《九歌》《九辩》并非作于战国末期,而是西汉人所作。另外,徐先生在这方面还有不少研究成果并未公诸于世,如他在讲课中多次谈到《尚书·盘庚》应为西周时宋国人所作,不过,文中的记载仍然符合殷代的实际情况,所据材料是可信的。如篇中讲到盘庚对殷庶民说,如果我做得不对,我的祖先要惩罚我;但如果你们不听我的话而带来了恶果,我的祖先也要惩罚你们,并且还要告诉你们的祖先,你们的祖先也不会来搭救你们。这种祸福由祖先而不由上天的思想,就是典型的殷人思想,等等。这些古文献经过了徐先生的深入研究,将会在学术研究上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
治学方法
徐先生在长期的学术研究中,在继承前人治学方法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较有特色的科学的治学方法。“古史二重证”的继承和发展自王国维先生提出“古史二重证”的研究方法以来,传统的史学研究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徐先生在古史研究中充分继承并发展了这种方法,他发表的百数十篇论文,都无一不是运用这种方法的良好范例。如上文提到的《耒耜考》、《殷人服象及象之南迁》等文,都是将出土古文字材料与古代典籍充分结合来进行古史研究,其结果不仅使古史研究取得突破,而且在古文字研究上也大有创获。由于时代的局限,王国维先生的“古史二重证”依据的地下材料主要只是出土的古文字资料,而徐先生除古文字材料而外,还充分吸取了考古学成果。他早年撰写的《再论小屯与仰韶》,根据当时的考古发掘材料,参以文献记载,探讨了仰韶文化的性质及分布地域。建国以来,考古工作有了很大发展,徐先生充分吸取最新考古学成果,于1979年写成《夏史初曙》,放弃了他以前主张仰韶文化为夏文化的观点,同意龙山文化和二里头文化为夏文化,并结合典籍记载,对夏史作了新的探索。此外,如上文提到的《黄河流域穴居遗俗考》等文,在古文字材料以外,也充分结合了当时的考古发掘资料。
考古学离不开对古器物的研究,徐先生在这方面也有很深的功底,撰有《论古铜器之鉴别》、《说尊彝》、《殷代铜器足征说兼论〈邺中片羽〉》、《福氏所藏中国古铜器》、《寿县出土楚铜器补述》、《关于铜器之艺术》等论著,为我国考古学的发展作出了贡献。上文提及的《四川彭县?阳镇出土的殷代二觯》和《四川涪陵小田溪出土的虎钮?于》,也都是通过对考古器物的研究,揭示出古代四川与外界联系的史实。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徐先生对“古史二重证”的发展并不止此,重要的还在于他进一步将对照范围扩大到边裔的少数民族,包括民族史、民族学、民俗学、人类学等各个方面。这就是他时常提到的“古史三重证”的研究方法。例如他认为,研究殷代史,如果只从有关殷代的史料去考察,还是不容易弄清楚。如果通过对四方边裔各种族历史的考察,再结合古史去研究,就容易弄清真相。如中国古史关于“五服”、“九服”之制,两千年来迄无定论。徐先生根据对三国时期夫余族和辽代契丹族的研究,指出“汉代的夫余,乃殷亡以后北迁的蒲姑之后,因此夫余部族中,保存了不少的殷商旧制”,“殷商的奴隶制度和契丹的奴隶制颇为相似”。具体说来,契丹人的部族制类似殷“侯”服,乃防守边境的部族;契丹人的“捺钵”相当于殷之“甸”服,献纳皮革及农产品;辽之“南面官”相当于殷之“男”服,任一切人力物力之徭役;辽之“斡鲁朵”相当于殷之“卫”服,是担任保卫工作的近卫军。这是殷之“四服”,是指定服役制。而《禹贡》的“五服”和《周礼》的“九服”,则是后世根据殷制改编而成的。这种指定分工服役制甚至在前半个世纪的中国境内的傣族、贵州洞崽苗族中还可以看到(《傣族社会调查报告》,《人民日报》1957年11月19日。)。徐先生的“古史三重证”,使中国古史的研究方法更臻完善。
考释古文字是古文字学最基本最重要的工作,而掌握正确的考释方法,乃是该项工作的核心。徐先生根据多年来研究古文字的心得体会,逐渐总结出了自己的一套科学的考释古文字的方法,后来写成《怎样考释古文字》一文,系统地向学术界介绍这种方法。文中说:“古人造字,决不是孤立的一个一个地造,每个字的形音义,都有它自己的发展历史。因此考释古文字,一个字讲清楚了,还要联系一系列相关的字,考察其相互关系。同时还要深入了解古人的生产、生活情况,根据考古资料、民俗学、社会学及历史记载的原始民族的情况,和现在一些文化落后的民族的生活情况,来探索古代文字发生时期的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根据这些东西,探索每个字的字源和语源。这样考释古文字,才有根据,也才比较正确。”
思想体系
徐中舒在直接或间接地继承和借鉴了胡远浚、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李济、顾颉刚等学术思想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学术探索与实践,不断加以融通和创新,形成了自己独到完善的学术思想体系,并对当代学术界产生了颇多积极的影响。
无征不信、科学批判的思想
乾嘉学派治学讲求实事求是,论学立说,注重佐证,反对穿凿附会。徐不仅重视史料之收集,而且还善于借鉴乾嘉学派科学批判的方法,对各种真伪史料进行科学的爬梳整理和条分缕析,故所作结论多以坚实可靠的史料作为支持,从而做到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他非常赞赏清代乾嘉学派学者在这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指出他们“对于澄清汉、唐以来的伪先秦史谬误作了大量的工作,不少微观研究颇能揭露历史实际,堪称独步千古。可以说,他们已经自觉不自觉地运用了批判的科学方法”。
古史多重证法
历史学是一门综合性学科,涉及的方面至为广泛。 在古史研究的方法上,徐中舒不但继承了王国维首倡的古史二重证据法,并且还在此基础上将其发展为古史多重证据法。他在古史研究过程中,经常使用相关学科的丰富资料及研究成果,其大量论著本身就是相关学科的研究成果。尤其由于近代文化人类学的长足进展,“用边裔民族的资料阐发古代社会发展的实际情况,同样成为研究古代历史的重要途径”。他说:“我们认为要在前人的基础上对先秦史的研究有所突破,求得先秦历史实际及其规律,要彻底的平反汉代的先秦伪史,要在世界汉学热潮中居于领先地位,治史方法应该有所改进。传统的专治文献的方法,显然已经不能适应新的形势,必须将宝贵的大量的考古出土材料加以充分利用,并和文献资料结合起来,同时作为‘社会活化石’的现存民族的调查以及民族史志,也应予以重视,这些都是十分有用的参考资料。”
博涉与专精相结合的治学原则
徐中舒研究古史和古代学者一样,也并非一味地嗜博求多,而是在此基础上更求专精。他曾强调做学问“切忌在学习之始就把基础学习的面铺得过宽过大,盲目地去追求所谓的博。反造成学习重点不突出,知识不系统,不扎实,精力分散,结果是事倍功半,甚而一事无成,造成时间精力的极大浪费”。综观徐中舒的学术研究成果,不难发现,其主要集中在先秦史、明清史和古文字学等学科,这充分体现了他在读书治学过程中始终将博涉与专精的读书治学原则有机地结合起来,并使二者达到协调与统一。
社会评价
徐中舒作为一代学术大师,不仅于学术有重大贡献,而且品德高尚。他有强烈的爱国热情,自强不息,诲人不倦,提携后学,诚以待人。其较为突出者,略举以下数事。
“人之有德惠术知者,恒存乎疾”,早年的艰苦生活造就了先生高尚的品格。先生是从艰难困苦中走过来的,深知物力为艰,终身极为节俭,在生活上衣取蔽寒,食取果腹而已。记得我们刚入学时去拜见先生,见先生作为一代知名大学者,竟然居住在总面积不到30平方米的两间旧房里,大家都深为他抱不平,而先生却处之泰然,反而勉励我们说:“‘士志于道’,搞学术研究的人重要的是要在学术上作出贡献,生活上的一切都是小事。你们以后一定要把精力集中在学业上,千万不要在生活琐事上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后来学校退还给了先生原来的旧居,先生又把最大的一间会客室拿来作为古文字研究室,作为授课、编写《甲骨文字典》等工作的场所。
徐中舒诲人不倦,为培养后学倾注了大量心血,但却从不收受学生的任何礼物。大家都深知先生的为人,节假日去看望先生,都从不敢买任何东西。记得一个同学报考先生的研究生,考前的春节,去给先生拜年,同时也向先生请教一些学习上的问题。先生详细解答了他的问题,并勉励他认真备考。临走时他拿出了礼物,先生的态度一下就变了,坚持要他把东西拿走,最后他只得把礼物提走。他回去后惴惴不安了好多天,觉得对他报考研究生肯定会产生极其不利的影响。其实先生待人极为宽厚,也很理解学生的心情,并未因此对他产生什么成见,后来他通过考试,终以优秀的成绩录取为先生的研究生。
徐中舒本性谦虚朴实,就是对他的学生也一样。记得毕业后我们在他家编写《甲骨文字典》,有一次适逢成都古籍书店翻印《说文解字段注》,来请先生提写书名,我们也乘机求先生的墨宝以作永久之纪念,先生欣然应允,而在落款的时候竟称我们为“先生”,我们作为他晚年的学生,实在不敢承命。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先生仙逝了,但他留给了后人不朽的学术成果和高尚的人师风范,为后人所景仰。作为一代学术大师,先生德业长存。
人物